《驢得水》觀影隨感:一部野心和能力相當?shù)臑碾y片
學習啦:《驢得水》講述了民國時期一所偏遠學校中,教師們將一頭驢虛報成老師冒領薪水而引發(fā)的故事,下面我們一起看看這篇《一部野心和能力相當?shù)臑碾y片》。
好些年前張藝謀拍《三槍拍案驚奇》的時候,他曾表示自己做喜劇是頂著巨大的壓力,因為他推測會有很多人因為這部電影是喜劇而說這個作品“低俗”。
現(xiàn)在想想這段話我還會聳肩冷笑:一邊拼命地掙著觀眾的銀子,一邊往死里貶低觀眾的審美。導兒,不能什么便宜事兒都讓您給占了不是。
可幸現(xiàn)在的觀眾機靈得很,他們是很難讓身處審美頂點“文藝工作者”占到便宜的。因為他們找到了窺伺解幕后的渠道,更找到了公然回敬的途徑。
正是因為什么牛鬼蛇神都能站出來說話了,所以,電影人學會了一個很重要的溝通技巧:把一個故事講明白,有頭有尾地講明白。也正因為什么妖魔鬼怪觀眾都見過了,所以,他們總期待有一點東西他們看不明白,起碼在影院的那一個多小時他們反應不過來。
所以不得不說,《驢得水》真是一部討巧的作品,它恰如其分地找到了“懂與不懂”之間的那個平衡點:用一個人人都能看得見起因、經(jīng)過、高潮、結局的故事,塑造了幾位性格鮮明、頗有代表意義的人物,留下一堆任誰都想不明白的思考。
走出影院的我,不禁感覺自己被“套路”了,但這個套路卻玩的如此真誠、讓人欲罷不能——
我以為它影射體制、針砭時弊,它就在結局送了我一個政治正確來堵我的嘴;
我以為它贊美理想、謳歌人性,它就要每一個人都為自己的理想犧牲別人的利益,也為別人的錯誤承受難言的委屈;
我以為它致敬教育、尊重知識分子,它就讓一群知識分子一錯再錯、讓一個文盲在接受教育后變得貪婪而自私;
我以為它是喜劇,它就把女主角的長發(fā)剪成雞窩,把美好毀滅給我看;
我以為它是悲劇,它就把貂皮大衣穿在夏天、把goodbye的下一句對白寫成goodmorning,大玩反差萌;
我以為它是文藝片,它偏偏把每個人物都埋到黃土高原最深處,用土地一樣踏實的情感壓死了一切無病呻吟;
我以為它是哲理片,它偏偏把故事講得那么真實具體、偏偏讓每一句對白都難辨真假對錯,讓每一位觀眾都在回顧自己的記憶……
于是,一千位讀者,可以創(chuàng)造出一千位哈姆雷特。
而一千位觀眾,卻可以解構出一萬部《驢得水》。
因為這個坑,實在是挖得太深了。深到你很難找到一條確定的線索把故事的所有重要片段和人物串聯(lián)起來。在《驢得水》的世界里,每件事都是因、每個人都是果,所有人和所有事環(huán)環(huán)相扣、息息相關,唯一能在人和人之間畫出界限的,就是每個人物內(nèi)心深處所信仰的原則和期待的未來??尚Φ氖牵總€人在捍衛(wèi)自己的信仰的同時,也都在強迫身邊的人放棄自己的信仰。
張一曼信仰自由。用編劇周申的話說,“她追求自由,底線是不傷害別人。所以你情我愿的性關系在她看來并不骯臟。”然而,這僅僅是她的一廂情愿,因為性、愛、婚姻、道德根本是無法分開的,于是她的踐行信仰便成了處處留情的孽債、支離破碎的家庭和人人喊打的污名。
她做到不傷害別人了嗎?沒有。她的拒絕、她的新歡徹底摧垮了裴魁山的自尊和善意;和她的一夜情把銅匠推進了欲望的深淵;她不光彩的歷史迫使校長同事屢陷窘境。
她自由了嗎?沒有。她把自己的標準從普世的標準中抽離了出來,也就把自己從主流社會中抽離了出來,把自己逼到了天涯海角,在干涸的土地上走向滅亡。她快樂過、滿足過、恣意揮霍過,卻沒有一天得到過安寧。這,怎么可能是真正的自由呢?
老校長信仰農(nóng)村教育。他不止一次表示,農(nóng)村教育實驗是他一生的夢想,為了這個夢想,他可以犧牲一切。所以他潛移默化地號召所有部下一起,把他的夢想叫做“大局”。
在老校長心里,這個“大局”不得了:它關乎近代農(nóng)村教育的發(fā)展脈絡,關乎中國農(nóng)村貧困落后面貌的改善,關乎自私、貪婪、短視這些小農(nóng)意識的根除。但是在鏡頭里,它只是一座小破廟里一所山寨學校的存亡和幾個劣跡教師的飯碗。
在老校長心里,這個小學校是所有人的避風港,而他,是當之無愧的大家長。他收容在城里混不下去的教師、他教化農(nóng)民家庭的子弟、他編造“驢得水”的謊言來維持學校運轉(zhuǎn)、他在特派員面前阿諛奉承委曲求全……他覺得自己能解決一切問題也能承擔一切責任。
實際上呢?他親手剪掉了一曼的秀發(fā)、他親手把自己的女兒嫁給已婚的銅匠、他親手制造了裴魁山對一曼的憤恨、他親手把無辜的黑驢推向了死亡……但是他堅信,這一切,都是值得的。
因為他需要,他們都需要,“顧全大局”。
不得不說,老校長這個人物賺足了我的憤怒和心碎。
我相信你們也是一樣的,誰還沒有一個自以為牛逼到死的老爹呢?
裴魁山信仰利益最大化。比起教學,他對學校的財務似乎更感興趣,每次一曼匯報“驢得水老師”工資的使用情況時,他都邊聽邊計;而大家商議出資改造學校的時候,他總是最后一個點頭。
“你憑什么用你的道德標準來綁架我的利益?!”
當鐵男要求裴魁山捐出他分得的六千法幣的時候,裴魁山終于憤怒了。這句質(zhì)問不僅僅針對鐵男,更針對他身邊的每一個人——一曼為了自由的關系拒絕了他并睡了銅匠;校長為了應付檢查、留住學校默許了一曼色誘銅匠;鐵男為了保持學校的團結要求他分出自己的金錢……
恰恰是這句話戳破了整個影片的人物關系——綁架。每個人都在做著一些“為別人好”的事情,卻從來沒有真正考慮過對方想要的是什么;每個人都在盡力滿足別人的夢想,卻沒有意識到他們求的只是自己的心安。
說到底,即便人和人之間再親近,人性的本質(zhì)也已經(jīng)決定了:人,歸根到底都是為自己活著的。
裴魁山自私嗎?是的。他心中的愛和憐憫只留給自己,刻薄和狠戾卻留給了身邊所有人。
裴魁山錯了嗎?是的。只不過有些人的有些錯,我們不忍指責。因為他已經(jīng)在承擔錯誤的后果,即使那些錯誤是別人犯下的。
鐵男信仰“義”,仗義、道義、正義。為了老校長的夢想,全力支持他的一切決定,這是仗義;為了農(nóng)村教育,不斷捐出工資,這是道義;在銅匠作威作福的時候,他第一個站出來坦白整個騙局,這是正義。這位東北漢子坦誠、耿直、是非分明,就好像一把無堅不摧的劍,在危難來臨的時候,總是第一個擋在朋友們身前。
諷刺的是,他是第一個,也是影片中唯一放棄了信仰的人,而且放棄得那么徹底——在保鏢的子彈擦過他臉頰的瞬間,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,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還活著;在他踉蹌地從地上爬起來的瞬間,所有人都以為他沒死,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經(jīng)重生。
對重生之后的他而言,除了生命,一切都不再重要:即使一曼差點在他面前被強奸,他也蜷縮在角落里不敢動彈;即使愛人孫佳怒目相向、斥其不爭,他依然慫恿孫佳和銅匠假結婚來確保所有人性命無虞。
若是說干凈,鐵男是所有人中最干凈的,因為他不曾成功脅迫任何人做出他們不想做的事;若是說悲哀,鐵男也應該是最悲哀的,因為只有他把自己曾經(jīng)珍視的一切棄如敝履。
孫佳信仰“情”,親情、友情、愛情。孫佳是一個生活在烏托邦中的姑娘,她在所有人的保護下長大,對每一個人都心存愛戴,也決不允許身邊的人互相傷害。孫佳的信仰給大家添了不少麻煩,也讓自己遍體鱗傷:她無意中一句“得水會說話了”,讓本來掩飾很好的謊言差點穿了幫;她爸爸在民國政府特派員的面前說出了反對她親共的大哥的話來,她當即黑臉抗議,多虧一曼圓場;發(fā)現(xiàn)鐵男對差點被強奸的一曼坐視不管,她怒目圓瞪,吼得聲嘶力竭;銅匠殺驢得水吃肉的時候,她給黑驢燒紙錢,邊燒邊哭:“得水,我錯了,是我把人教壞了。”
她不忍心看著身邊的人相互傷害,所以她把能怪在自己頭上的事情、能靠自己的犧牲化解矛盾的事情都攬在了自己身上:她感念銅匠的幫助并驚喜于銅匠的天賦,于是教他學知識,同時也把銅匠的自私貪婪歸咎于自己;她禁不住老父親的懇求,只能委屈自己嫁給銅匠;她無法改變眼前的一切,只能遵從安排、遠走他鄉(xiāng)……
孫佳是整個影片里最富有希望的角色,也是歷史最干凈的角色。然而一旦一張白紙經(jīng)歷過了筆跡,那么即便把痕跡抹去,印記也不會消失。所以孫佳受到的傷害,要用余生去厘清;她的愛恨得失,也要用余生去消化。
而銅匠,他沒有信仰。他只是盲目地相信:自己手里的一切,都是最差勁的;沒有得到的未來,擁有無限可能。
一曼在情急之下罵他是畜生,而這一句畜生,又何嘗不是所有人潛意識里給他的定義呢?他扮演了“呂得水”,而“呂得水”的真身正是一頭拉水的黑驢。銅匠原有的幸福來源于不自知,他不知道知識的魔力、不知道荒原外的世界、不知道世上還有一曼那種艷麗可愛卻捉摸不透的女子、更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多么粗鄙、孤陋、卑賤。
但是學校一行讓他看到了光亮,而這一絲光亮的可望不可即又觸發(fā)了他無止境的欲望——他渴望權力,渴望用權力報復羞辱了他的一曼;他渴望地位,渴望獲得一個“人”的認證;他渴望知識,渴望用知識改變后代的命運;他渴望愛情和體面的婚姻,渴望從悍婦的壓制中解脫出來……
他的每一點訴求都那么合理,合理到卑微。然而命運給他的人物設定卻讓他的訴求顯得那么貪婪、扭曲、不切實際。就好像影片中他洗的那個澡一樣:因為生活在缺少水源的地方,他把洗澡當做了報復性的享受,在洗澡的時候引吭高歌、拒絕和人交流……洗一個熱水澡尚且如此,權利加身的銅匠會如何傷害他人就更不必說了。
知識是可以短期學會的,而健全的人格卻永遠難以在銅匠身上培養(yǎng)起來了。對待銅匠的態(tài)度一直是其他幾位人物矛盾沖突最激烈的地方,而銅匠的可探討性恰恰在于他的可塑。這個人物的存在為整個故事的背景——農(nóng)村教育——設置了合理性,也呼應了裴和校長在影片開始關于“如何激勵農(nóng)民子弟讀書,如何杜絕其貪、私、愚的劣根性”的爭論。
“如果過去的就這么過去了,那么未來只會越來越糟。”
孫佳在影片最后送給她父親的話,不僅帶著觀眾重新回顧了整個故事的因果糾葛,也預示了所有人的悲劇結局:無論是影片中明確交代的一曼的死、銅匠的回歸粗鄙,還是可以預料到的老校長的夢想破滅、魁山的孤獨一生、鐵男的壓抑委屈。
說到底,每一個沒有走出荒原的人,都未得善終。
我在標題中說《驢得水》是一部災難片,因為它講述甚至謳歌了每一個人的滅亡。
而且,它拒絕告訴觀眾如何避免滅亡,反而把滅亡當成了必然——影片中的孫佳走出了荒原,而現(xiàn)實中的荒原哪有邊界?學校中的每個人,愛也好、恨也好、聚也好、散也好,都是在自己的圈子中,傷人、自傷、兩敗俱傷、遍體鱗傷。就算我們有幸走出自己的圈子,誰又能保證我們不會成為被打回原形的銅匠呢?
說到底,過去的好像也只能這么過去了,即便未來越來越糟。
好久沒有寫過這么低落消極的文字了,回過頭來,還是想回應一下文章開頭張導的那段說辭。
我以為,一部喜劇的低俗與高雅,并不取決于它用什么顏色的包袱逗笑了哪個群體的觀眾,而是取決于在笑過之后,它能讓多少人停在椅子上,稍微想一想自己那并不好笑的人生。
《驢得水》,做到了。
公眾號:蘿卜與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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